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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章月光撫琴音最怕是初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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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章 月光撫琴音 最怕是初見

元豐三年(1080),紹興某地,密林深處,一條蜿蜒的小路通往山中的山寺。路上雜草叢生,蟬噪幽鳴。一個紅臉長須,身著灰色道袍的老道在路上疾步而行。也不見他重重地喘氣,卻要做一副累人狀,箭步停下,昂著頭了望,一邊埋怨:“甚麽破地方,大隱隱於市,不入世怎可出世。這假模假樣的地方別把我徒弟給教假啰。這個蔡熠也是作甚把雲兒弄到這麽個地方來。”

不錯,這道長就是樊玄子。王相公二度遷江寧後不久,便蟄居金陵了,如今被封荊國公。而蔡熠也在熙寧十年(1077)冬遷秀州通判。按想有蔡確護著,蔡熠怎麽著也不能被趕出京城,這是樊玄子不明白的地方,可他問當事人時,當事人總敷衍而過。既不願說,也不好強求。

讓他一直耿耿於懷的是出知就出知,怎麽就把雲兒獨自一人扔在一個不知名的山寺就不管了呢?三年來,他多次想探訪,卻礙於佛道兩家,不便上山,這次他卻是受了蔡熠的托付前來帶雲兒去金陵的。

當年王安石出京至今,蔡熠一直未履約定,如今三年已過,國公發了邀請函,請蔡熠一家人到金陵共度中秋。一南一北,時間有限,恰樊玄子在杭州一帶游歷便書信委托他接雲英赴宴。

到了寺門,臺階上青苔畢現,木質門古樸殘漏,樊玄子發出“嘖嘖嘖”的聲音,皺著眉搖頭:“我家雲兒住在這種地方,別被狼給叼了去哩。”其實,他這是說笑了。這山寺雖隱秘,這山上卻是不曾有狼出沒的,他家小雲英安全得很。

門是開著的,他沒有避諱邁了進去,一個小彌僧迎了上來:“道長,可是迷了路想要借宿?”樊玄子笑瞇瞇地摸了摸他的小光腦袋:“非也,我來找人的。帶我去見你們主持。”佛道兩家,不好往來,小彌僧不知他要見主持幹嘛,一時猶豫,但見樊玄子慈眉善目,還是帶他去見了。

轉過幾個小院,到了僧堂,樊玄子在心裏嘆道:“喲,沒想這地方別有洞天,規模還挺大。”原以為到了目的地,誰知小彌僧又帶著他穿過僧堂旁的角門,此時,琴聲入耳。吟挼之音渾厚低淳,這功底快十年了罷。

兩人朝著琴聲而去,越近樊玄子越犯嘀咕:“這彈琴之人是主持?聽這琴聲雖功底不弱,思想境界卻全不像個高僧。果然,我家雲兒怕是被這些假和尚給教壞啰。”心裏這麽想著便存了些怨氣。

到了門口,等琴音停了,小彌僧才稟報:“師傅,有位道長求見。”房門並未開啟,只是響起一個聲音:“哦?佛道有別,無需見面,道長若有事就此間交流亦無妨。”

樊玄子本就憋了氣,這會兒倒好撒撒了:“佛家既說三世六道,周而覆始,天下眾生性本相一,又何來佛道有別。老道我最討厭裝模作樣的,再說了我來也不是見你,是來找我徒兒的。”

“道長有見地。小僧再討教,佛道既性本相一,那佛道何處可通?”屋內的聲音無半分惱怒,平淡如初。

樊玄子心裏笑了笑:喲,這小和尚還有幾分道行。好,今日便會你一會。他這麽想著,也放平了語調:“佛曰不可說,道曰非常名。”

短短十個字,樊玄子講完就昂首挺胸,微笑看著門內。很快,門開了,一個身著袈裟的身材微魁梧的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亦面帶微笑,四目相對,那男子一聲佛號,側了身:“道長,請。”

樊玄子正要往裏走,一個身著灰色長衫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,往上端詳,那是一張精致而靈秀的臉,宛如觀音身邊的龍女,正朝著他淺淺一笑:“師傅。”一瞬間,樊玄子眼裏欣喜、驚訝交織。身旁的小彌僧作揖:“師傅、師叔,徒兒先行告退。”

末了的佛號將樊玄子拉回現實,收回了視線進了屋。這主持是蔡雲英的師兄則全大師。而她的師傅義海大師已於舊年圓寂。則全得義海真傳,自然接替了師傅教導蔡雲英琴藝。方才之曲便是雲英所彈。這讓樊玄子很驕傲,從剛才所品,雲兒這三年琴藝定是突飛猛進吶。這麽一想,這義海大師也是個厲害角色。義海?好熟悉。

次日,師徒二人收拾好行禮下山往金陵而去。離別時,主持未送。只在一同早膳時叮囑蔡雲英,山下天熱,帶幾件薄些的衣物。

下山路上,樊玄子總是忍不住落在蔡雲英身後,看著她散發出的不食煙火的氣息很是憂心。心下又將蔡熠從頭到腳罵了個遍,罵著罵著竟到了山下,他從一戶農家那裏花錢買了一套女娃的衣服,定要雲英換了。

再見時,蔡雲英已是粗衣麻布的農家女,可那氣質,豈是這粗繒大布掩蓋不了的。樊玄子上下打量,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,牽上雲英上路了。

他沒看到,在他身後的蔡雲英正在嫣然一笑。路邊的小花搖搖欲墜,不知是因兩人走過的風還是因為自慚。

一路上,樊玄子還是原來的那個老道士,蔡雲英卻已不是當初那個會扯著他的衣角撒嬌的小娘子。這讓他很難受。所以,他一直在想,想個什麽法子留在山寺,把這她原有天性釋放開來。

金陵國公府。

後花園有一方湖水,假山林立,水中有一亭子,名曰:半月。半月亭不大,由一條四五米的長廊,連接著伸出水面,倒映在水中,宛如一彎望月,卻叫半月亭,大概因為過滿則虧,故而叫了半月罷。男眷的席位就設在這亭中。

女眷的席設在花園裏最高一座假山上的半山亭。時,月光如水,桂子飄香,王安石和相傳的貴賓並未到場,國公次子王旁陪著蔡熠和樊玄子賞月說話。相比王雱,這個弟弟清雅許多,長相斯文,舉止文雅,沒有他哥哥身上恃才傲物的疏狂,也沒有他父親身上霸氣外露的鋒芒,低眉含笑,溫文爾雅,但從言談中仍然可以看出,口齒伶俐,才情不減,好一個溫潤君子。

看著這個少年郎,蔡熠笑了笑,王旁這般也恰好能安慰安慰王相公的喪子之痛吧。想到這倒對著王旁又親近了幾分。

女賓那邊,笑聲連連,添了不少熱鬧。清風徐來,潭面未平,波光影綽,正是良辰美景,月上梢頭。但見,王安石踱著方步陪著一錦衣之人向著半月亭而來。二人身後跟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。經過半山亭時,小孩子經不住熱鬧的誘惑,悄悄地瞥向了那邊,粉黛金釵之中有一個笑容可掬的小娘子,雖參與了那種熱鬧,卻又像是置身事外。少年不禁有些好奇,記在了心裏。

待三人走近,蔡熠和王旁起身相迎,入得座,蔡熠才知貴客是華陰侯趙世將,而那少年就是趙世將的愛子,趙令珩,行七。

席間,行酒令時說到蘇軾的那首水調歌頭,眾人神色暗淡,王安石嘆息:“子瞻高才,奈何小人作梗,無端惹了這般事端。”趙世將接道:“國公,說的甚是。若非□□皇帝留下不得殺文士的聖諭,加上太後垂憐,國公力陳,蘇大學士可就在劫難逃了。”

蔡熠沒有搭話,蘇大人的這起案子他是知道的。這案子是實質在座的人想必都心知肚明,只是未有一人言明。趙世將喝了口酒接著說:“國公,如今小人當道,你不想著重回朝廷,報效國家嗎?”

這話,蔡熠可不愛聽了,如今正相王珪,蔡確、章惇同為參知政事,沈括為三司使,掌權之人怎稱得上小人。但他沒有反駁。倒是王安石搖了搖頭,不答話,只舉杯邀飲。趙世將仰頭喝下,並不放棄:“若是你還在朝,如何能發生蘇團練的案子?而且,章、蔡二人,心思根本不在變法之上,如今的變法已經名存實亡啦。”

聽到這王安石霍然起身,望著湖中之月說:“侯爺,休要再勸,咱們今日只談風月,不談政事。”蔡熠心裏暗暗放心,他是不讚同王安石再入相的。如今的京城,已不是前幾年的樣子了。

國公態度強硬,趙世將也不好再繼續話題,眾人重新回到酒令當中,這時,王安石突然感嘆說:

“想那竹林七賢,也如咱們這般與好友知己對飲,與清風皓月相伴,撫琴跳舞,幸甚樂哉。咱們不缺美酒良辰,缺了絲竹啊,可惜。”

話音剛落,不再續言,只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,王雱善琴,眾人皆知。王旁神色稍暗,樊玄子這時候對著蔡熠道:“我那小徒兒不是已經學藝三年了嗎,害的我三年之久才見了一面,此前聽過半曲,老道我認為這三秋值得。”

蔡熠接過話題:“小女不才,機緣巧合之下得拜義海為師,初承藝技,本不該顯拙,但為助酒興,若諸位大人不棄可召來獻醜一曲。”王安石應聲好,趙世將也點頭稱好。於是王安石一邊吩咐人去領了蔡小娘子過來,一邊差人去取琴來。

一眾人其實都只想著一個七歲小童能有多大的琴藝,也是礙於蔡大人面子,且聽聽也無妨。除了蔡熠和樊玄子寵溺的目光不減,便只有那個少年滿臉期待,眼睛裏隱隱泛著精光。

雲英是獨自前來的,母親柳氏並未跟隨,這時的她褪去了粗布衣,換上了穿著米色的羅裙,同色圓領羅衫,外套鵝黃色的對襟單襦,腳踏白色翹尖小鞋,樸實而講究。眉宇間也不似再見那般仙氣十足,樊玄子看在眼裏,高興在心裏。

她面色平靜,並不因人多而畏縮,請安問好大方得體,見女兒如此,蔡熠滿心得意。頃刻,亭子西南角置了一方桌,特意按小娘子的身高而置,蔡熠吩咐了雲英幾句,雲英點頭也不多說便坐在了琴前。

但聽,三兩撥弦,曲調自成,指法嫻熟,琴音有些許清麗,這是雲英年紀尚小的緣故,手上的繭還不夠厚,但於她本身的年齡來說,已是奇跡。可想而知,這三年來她是怎樣的勤學苦練。

就這麽幾個音,讓原本還準備繼續行酒令的趙世將也停了杯盞,細細品味。眾人心中揣測著這是首什麽曲子,是某位名家的新作嗎,似乎未曾聽過,然而那小娘子指尖撩撥之處所發之聲只覺得清亮之餘又有些靜謐,像極了被濃濃的月華圍繞著的月亮,剛好與眼前這皎潔的月光相配。

一曲罷,眾人忘了勸酒也忘了酒令,在尾音猶繞之際,趙世將已忍不住問道:“小娘子,這是何曲?本侯未曾聽過?”雲英略帶稚氣的聲音答道:“回侯爺,這是幾月前師兄作的新曲《如月引》。”

王安石聽罷轉向蔡熠:“明煜啊,你方才說蔡小娘子拜師何人來著?”

“回國公,小女拜師義海大師,她說的師兄是義海大徒則全大師。義海大師於前年仙游,現下教雲兒的實則這位則全大師。”收斂了驕傲的蔡熠,回答得波瀾不驚。

王安石這才聽進去了,是那個享譽中外的琴藝大師:義海大師。隨後一直感嘆蔡小娘子好天分,好際遇,好琴藝。趙世將也頻頻點頭。

小郎君看著那波瀾不驚的蔡小娘子的眼睛,愈發閃亮。一個稚氣的聲音響起:“爹爹,孩兒日前學了套新劍法,想借著蔡娘子的琴聲舞一舞,參與參與這熱鬧。可好?”趙世將沒想到兒子會提了這麽個要求,原本不想答應的,一個宗室子弟在席間給人表演助興,成什麽體統,但看著兒子懇求的目光,也不忍拂意,誰讓他素來疼愛這個兒子呢,反正珩兒也還是個十來歲的孩童,就當玩一玩也無妨吧,於是便同意了。

這下幾位欣賞的人面子就大了,也不好只顧著喝酒,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小小的身影隨著琴音行如流水,身姿綽約,好不瀟灑。又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,雲英的弦上的低吟聲總是能和趙令珩手中長劍的輕嘯相結合,好一場視聽盛宴。當趙令珩挽劍定身,尾音也當機立斷,完美配合,眾人不禁拍掌叫好,少不得對趙令珩諸多讚美。

而在少年眼裏,撫琴之人還是在那邊靜靜的撫琴,臉上表情不多,但仔細看,她是歡喜的。他的心也被揪了起來,想知道她是在歡喜這露臉的場面還是在歡喜這撫琴的時光,亦或是在歡喜剛才那段劍舞?

他不知道,也很想知道。問誰好呢?想來,這不請自來的清風也不能幫他解答吧。

夜半深,女眷那邊的宴席早已結束。在女眷結束的同時,雲英跟著柳氏回到了廂房。男人們還在亭中暢談,直到月過中天,夜已深沈,酒意漸濃,男人們才散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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